我的牙齒剛黏完豆豆，這是隱適美療程的新階段。
黏完豆豆後，牙齒需要花點時間適應咬合。不僅咬合會卡到豆豆，新換上的牙套也更緊了些，導致每次用餐前幾口，牙齒都會有點酸軟。
療程大約為期兩年。大多時候，我都必須佩戴牙套，只有用餐前才可以拔下。吃完飯後，得先用牙線仔細清潔牙縫，再刷牙，才能重新戴上牙套。
不能喝甜的。糖水會滯留在牙套內，讓牙齒長時間浸泡在甜分中，容易蛀牙。如果非喝不可，也必須先拔下牙套，清潔牙齒後再戴回去。
和朋友外出用餐時，餐點送上桌我不能立刻開動，得先跑一趟化妝室把牙套取下、收進盒子。如果沒第一時間收好，很可能用餐結束後，牙套也遺留在餐廳。
是的，這樣的日常確實有些不便。不再能隨心所欲地吃喝，得更加謹慎、克制。
但換個角度想，若能花兩年換得後續幾十年牙齒的整潔與保健，其實很划算。畢竟，隨著年齡增長，牙齒和身體的問題只會更多。
我的牙齒排列不整齊，無論多認真刷牙，有些角度仍難以清潔，結果還是蛀牙。一顆門牙做了根管治療、一顆臼齒重建裝了假牙，還有大大小小的修補無數。
雖然這些都不算嚴重的大病，但我相信：為了更健康的自己，積極處理，就是負責任的態度。
我記得曾因臼齒等待治療的那幾天，牙痛到難以進食，那種無力感深深烙印在我心。我不希望未來老了，過著滿口缺牙、講話含糊、吃東西困難的生活。
一旦咬不動硬食，只能吃得越來越軟，錯過許多有營養的食物，反而陷入「牙齒退化—營養不足—身體機能下降」的惡性循環。
誠然，矯正牙齒需要一筆不小的花費，但這份投資，買的是未來牙齒的健康。從長遠來看，這才是真正的「省錢之道」。
然而，我一直不懂，撇除經濟條件因素，為什麼有人可以頂著一口爛牙，安之若素地過日子？
我果然猜不透我的父親。
其時五十多歲的父親，數十年如一日地起床、穿鞋、拿著去上班的水壺——拆掉外包裝的透明寶特瓶——往他的摩托車走去，準備上班。
為了省錢省時間，他的摩托車從不洗，水也隨意裝。母親準備的早餐也都只用紅白塑膠袋隨意裝上出門。
980ml的寶特瓶，水裝不到500，瓶身的大部分，已將透明擦傷成灰白，瓶蓋上還有滿手髒污沒洗手就打開時，殘留的黑黃印子，顏色跟他摩托上的污垢一樣。
母親曾為父親準備水壺，不過他還是最常用他的寶特瓶。他認為買水壺是多餘的，寶特瓶隨處撿都有，經濟又方便。
下班的父親，在騎樓停放好機車後，從車廂內取出他的寶特瓶，走進屋內。水還有四分之一。
他習慣先吃完飯再上樓洗澡，有時候甚至手都沒洗就開始吃了。
父親做什麼事都慢，那陣子缺牙達五顆，不僅講話嚴重漏風，使原本就慢的吃飯速度變更慢了。
他對生活機能秉持最低需求「能用就好」的觀念，看待牙齒也是如此，遲遲不願意去修補。
母親每次要他去處理牙齒問題，他總有數不完的「明天」再說。
父親總能物盡其用，並放大到其他方面。
別人送的濾掛咖啡，他能夠再泡三四次，直至無色無味。
人力的物盡其用。
那段時間，爺爺奶奶病重，他老是以需要請看護為由，說要節省一點，菸也要戒了。
做法就是把小孩叫到餐桌，講解他的計劃。白話就是要我們幫他分擔支出，好讓他能繼續抽菸。
資源的物盡其用。
主臥的廁所，馬桶整晚被他規定不能沖，隔日一早一次沖水，以節省水費。
馬桶內，綜合整晚的尿液，色澤已黃到偏綠，濃重的氨味鋪蓋整間房。他們能在這種環境安睡。
母親比較辛苦，每晚都是戰役。需抱著泌尿感染的風險，戰戰兢兢地上廁所。
時間的物盡其用。
某次父親想上廁所剛好裡面有人，於是他嘴上叼著一根菸、手拿打火機走出家裡的後門，想以一根菸的時間，等待使用廁所。
約莫二十秒之後，我聽見水柱沖進水溝的聲音。我馬上明白，待會他回來不需要廁所了。
我果然猜中，只是我沒猜中他又沒洗手。
進屋後，他直接拿起他——水尚有四分之一——的專用寶特瓶，往瓶內注水，為隔天上班備用。
父親還在職場的後幾年，某日像往常一樣，愜意地坐在餐桌前，慢慢地吃菜、悠悠地喝酒。
突然興致一來，他告訴我，祖父母離世有留下遺產，其中一部分要給我。然後他說了一個數字。
我差點在他面前笑出來。
父親從來都是如此。他老是以為別人什麼都不知道。
家伯在世時，什麼都告訴我了。
所以我非常清楚，父親告訴我的數字，是已經扣掉他過去在外——酒駕、欠款等——闖禍綜合所付出的不必要支出。
近年，父親「自認」身體機能衰退，無力幫忙他從未做過的家事，唯被母親指派工作，才不情願地、龜速地、拖著慵懶的身軀草草行事。
整天在家中晃來飄去，從不主動補足生活必需品。
唯他的菸酒從來不減，每每將盡之時，皆會自動補足，速度之快。
這是他利用資源的方式。
注意力在哪裡，結果就在哪裡。
父親一輩子省小錢、偷時間，省下的這些資源，也不曾投入對自己未來的累積。
省錢用在菸酒這種只能使自己短暫逃避問題，而長期對自己有害的事物上；為省下三五分鐘，犧牲與人真心交流的機會，換得後半輩子家庭、親友關係的破裂。
父親的省，是把時間與生命都省掉了；他的偷，是偷走自己的人生。
至於那筆遺產還剩多少？我不想知道。
父親至今都還有菸酒可以享用呢。
